翟万益的诗歌性情与气象境界

楚默

　　翟万益是出生成长于平凉的著名书法家、篆刻家。他还创作出版了8册诗集，收诗1331首，是一位产量丰厚的诗人。因为他中书协副主席的头衔，以及在书法、篆刻方面的造诣和影响力，全国文化艺术界知其书者很多，但知其诗的人并不多。

　　翟万益的甲骨体书法，开一代书家之先声，其用笔、结体、章法都有常人难以预料之处，故独创“翟体甲骨”。他的诗，则从传统的诗教中独辟蹊径，以自由的散行新诗为主要载体，以奔放的激情写雄浑苍茫的胸襟，乃大手笔。他的构思，思接千载，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；他神与物游，寄情八荒之表；抒情写意，或刻镂无形，情满于山；或规矩虚位，意溢于海。皆能神用象通，情变所孕，故能谱写出个人独特的领悟，写出生活的真谛。

血的字符：翟万益的诗学观

　　翟万益虽然写了许多本诗集，可从来没有一篇文章表述自己的诗学观。他每本诗集都有一首代序的诗，这首诗，就是他的诗学观。

  翟万益的诗学观，有两个鲜明的特色，抒写真情，表述生活的真谛。对于前者，他是这样表述的：“我的诗首先发表在心扉上/洁白的思路/铺开血的字符/激情不会打动张扬/每一条毛细血管漫溢灵感。”明确表示，他的诗是从心底流出的“血的字符”，是抒写自己的真情，而不是什么教义或原则。

　　诗要抒写真情，表面上看起来并无什么新义，但却道出了诗学的根本，这正如为什么要写字一样，书写的不是技巧、伪饰，或是与情感无关的动机，对于后者，他是这样说的：“诗，虽然是生活的绚丽/但不是唯一/虽然我们贫瘠/但我们拥有诗的土地/虽然多风而少雨/但我们拥有一支笔/足以把持生活的话语/在自我构筑的诗国里/不塑造上帝/不需要谄媚/一个裸露的自己/这是我们与生具有的权力/在这里我们播种语言的犀利/在这里我们浇灌人生的新奇/总想让诗成为寄托的翅膀/飞出祖先固守的梦呓/喜怒哀乐，不管是什么颜色/都是一瓶墨汁/盼望谱写出生活的真谛。”

　　这首代序的诗，表述的更具体明确。在《霜桥履迹》的诗序中，他说：“蹭过了霜桥/歪歪斜斜抑下一串脚印/桥那边/并不全是昨天的风景/索性坐在秋色里/勾勒自己的命运。”这几句写得有诗意，有哲理，又有诗歌创作的经验总结。只有自己经历过的生活，才会在霜桥上留下脚印，桥边自己未经历的风景，不是昨日看到的风景。“我”坐在秋色里勾勒自己的命运，即谓我在生活中发现自己，发现命运。那么，我留下的“脚印”，文字的印迹，即是生命的形式。

　　翟万益的诗题材十分广泛，涉及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，诸如重大事件、名山大川、人生的挫折苦难、爱情、亲情、友情，对邪恶的抨击乃至音乐的欣赏，生离死别都在他的诗中得到互映，这既看出他内心世界的丰富，也反映出他对各种题材入诗的语言驾驭能力。

  家国情怀：激情振荡，气象浩大

　　翟万益骨子里是一个挚爱祖国的西北汉子，质朴守正，一身阳刚之气，他的政治抒情诗《我爱你，祖国》就是一腔热血的流淌。

  “祖国/我没有理由选择/在我的血液里流动着祖国的江河/我的爱就应该汹涌澎湃。”

  “祖国/不管您贫穷或富有/我的肌肉隆起祖国的山脉/我要用我的精神支撑起祖国的骨骼。”

　　将“血液”比作江河，将隆起的肌肉比作山脉，用的虽是普通的比喻，但喻义却得到了凸现。诗歌的比喻不能脱离具象，没有象，便失去了体示意义之迹。故翟万益的句子是诗，而不是陈述的散文。“爱”不能解释，穷理析义，它只能用象喻，就看选择的“象”有无这种体示之意。

　　他的《阅读长城》也是一首抒情诗，取象并无太多的新异之处，但用多种比喻来比同一个事物，使诗义得到升华，而不是停留在象义对应的单一视角，深化了诗的意境。

　　“一条龙/从山海关奔到了西部/精神的渴望还在延伸/到地中海饮水/可以盘问他的内心。”

　　“放飞一条龙/和一部沧桑对应/每一个鳞片抗衡一场血腥/每一个指爪张扬出具体的爱憎/一个民族的张扬/雕塑成一条强横。”

　　从龙的身体到龙的精神，通过多种比喻，来昭示中华民族的斗争精神、全民族团结一致的以及更多的精神侧面。诗的最后一节：“我们不仅看见长城的一个夹缝/我们擦亮龙的眼睛/祭起睿思的升腾/龙/见首不见尾的行踪。”

　　这就是中华民族的过去和当下连接在一起，展示了中华民族深不可测的光辉未来。

　　讴歌伟大的祖国，翟万益写得热情洋溢，激昂澎湃，而抒亲人之情，则细腻委婉，一往情深中往往带有一丝凄婉，在悲慨之中又间杂了许多难以言说的苦涩。如《四季生长的老茧》：“三更起来喂老牛/五更起来就纺纱/梭子穿过月儿湾/收割直到夕阳下/伴着果树/陪着庄稼/打碎囫囵觉/舔净馍馍渣/日子紧巴巴/辛苦满脸挂。”

　　这是概括抒写妈妈常年的辛苦、艰难，接下来就扣住妈妈手上的老茧抒情：“放下锄头/又拿起耙/四季生长的老茧/就是铁铸的话/收割不尽的辛苦/是我前行的灯塔。”

　　母亲手上之茧十分常见，翟万益借茧抒发情怀，表达了对母亲的无限眷恋热爱，读来感人。

  人生体验：裸露自己，率真诗化

　　“不是梦敲开我的记忆/是现实走得太远/连背影都不曾瞧见/一滴秋雨/遮住了我的望眼/并不是泪水的留恋/往事走过去/迷失了回返的路线/记忆的湖面/偶尔泛起一丝波澜/却不能插进一张快乐的桨板/抓住今天的依恋/堵住时间的嘴/不要再发出一阵感叹/别了夕阳/等待不久的明天/捂住了月光/是夜色的泛滥/年迈的记忆/已经蹒跚/坚守今天/坚守今天/坚守今天。”

  《坚守今天》这首诗通篇设喻，喻义层层推进，而又含蓄不露，直白而刚健。诗的结尾是三个重复短句“坚守今天”，骨劲而气猛，如鹰隼翰飞戾天。从修辞角度言，是排比复沓句式，短促有力，意义明确。看似简短的四字句，在这里铿锵有力，故知翟万益析辞之精炼简洁，捶字坚而难移。

　　翟万益写人生体悟的诗大多短小、精炼而语言骏爽清刚，他总是让个人的情感寓于常见的形象之中，而体悟的过程也不在曲折与繁杂上下功夫，力避瘠义肥辞的无骨之症，摒弃淫丽的词藻泛滥。

　　例如《谢谢您，磨难》：

  “乌云满天/洪水泛滥/脆弱的心又一次震颤/受伤的魂灵又一次割阉/痛楚逸出了血管/命运在空际周旋/握紧的是一把担心的汗/集合起无数个忐忑/分享长夜的无眠/苦难/长成了无限/狰狞/魔术般变幻/承受的力量/瘦成了一根线/刺伤的眼睛/交给心分辨/炼狱/魔火烧成了蓝焰/不可一世呵/度日如年/秒针一摆/又加厚了一层针毡/猖獗颠破了网/漏掉的绝不是一个荒诞/走出来的却是刚强铁汉/睁开金睛火眼/乌云已经走远/康庄在脚下延展/回首/别忘了说一声/谢谢您/磨难！”

　　人能不能摆脱磨难，又怎样摆脱磨难，这本是大多数人关心的问题，诗中却一句未提。最后两节十句，前三句说，只要从磨难的网中走出来，就是刚强铁汉，走出磨难便是康庄大道。故应感谢磨难。仔细回想起来，如何摆脱磨难是根本不需要写的。磨难的猖獗必定颠破了人生之网，即谓人生不可能永远是磨难，只有走出来，便是刚强铁汉，经历磨难的人才会有火眼金睛看到乌云的消退。故人有火眼金睛，不会在磨难之前，只能在经历磨难之后，哲理之深即在此。

　　这首诗意象繁富而语言端直清刚，大多是些短句，“苦难”“狰狞”“炼狱”都是两字一行，最后一句“谢谢磨难”分两行，突出经历“磨难”之重要，简洁明了，有言外之意。

  山水景观：阔大雄泽，苍茫浑厚

　　翟万益有不少山水诗，描写名山大川，大漠荒烟，海涛风雪。山水诗描写的自然景物既与时地、物候有关，也与一地的人文、风俗息息相关。翟万益的写景诗，大致有如下几种特色。

　　特色一：写河山壮美，景中有人。翟万益的山水诗，以写景为主的诗大多是这种形式，如《大雪关山行》：“关山的一场雪/一直俟到了春天/都由于我脚步的迟缓/纷纷扬扬的语调/重新构画出洁净的人间。”这个开头，景与人都有了，但写雪的分量重。接下来，“琼枝梢头只升起一片清寒/整整占满了一个关山/冷风摇动枝头/把胆怯的春天召唤/犹豫了一山的春暖/雪统治的深层/炽热涌动着呼喊/迟早会引起雪的叛变。”

　　这是拟人化的手法，写冷，写关山的时令，全诗景象雄浑阔大是最大的特色。

　　特色二：背景与人，思与景偕。风景有虚实，山川河流是实景，天空烟云是虚景，实实虚虚，相互映衬。远远近近，点染成趣。写景不难，难的是写出景的神致，写景中之情不难，难的是情景交融不露痕迹。例如《沙漠把自己走得一望无际》：“沙漠把自己走得一望无际/还在扩张自己的理想/今天/和太阳平静地对话/裸露得那么纯净/用中国的肤色/对着一片蓝天/用起伏的情感/拥抱出征的白云/宁静抓着警醒/等待不时蹂躏的风。”

  特色三：借景抒情，将古今景观叠合。山川大地的许多自然风景与人文景观结合，既是背景的衬托，更是时空景观、历史景观的叠合，这种景观，往往借历史之景、自然之景写诗人独特的心理感受，由景入史，由景入人，人与景、史与事结合，于是有了诗的深度。

  例如《山丹长城》：“万古的精神凝结成一副链锁/锁住了我的祖国/祖国抱定了永久的不惑/界外的风雨吹进了祁连/也曾打伤过一片花朵/高高的城雉/抵不住觊觎的盘剥/如蝗的箭镞/射伤过无数烟火/北来的烈马/勒起过一阵哆嗦/转射中飞出的箭/将一副野心穿破/铁骑的嗒嗒声/与家山的梦嘶磨/一袭冰冷的墙/念旧防御的日课/准时访问的寒冷/把一双冻僵的脚轻跺/升腾的岚气/躲过蛮横的冰河/马鞍浸透的血/映红家乡丰硕的果/血染透的长城/呵护着古老的祖国/一副苍桑/向夕阳把多难的岁月述说/一个受伤的矢/走进一段历史的失落/一根白骨/敲响民族的磐礡/长城老了/我们扶着你/不要再重演几多难过。”

  咏史诗：搅碎古今，托旨邃深

　　咏史诗古已有之，汉代的班固有《咏史》，以后历朝不衰。咏史诗就是咏史之作，以古比今、托古讽今。但要成为诗，寓有比体，更要咏怀，否则便成叙述历史的韵语而非诗。翟万益诗集中多有咏史诗，呈现出如下几个艺术特色。

　　以史为咏，正当于唱叹写神理。“以史为咏，正当于唱叹写神理”是清代王夫之对李白《苏武》诗的评语，认为咏史诗曾有比体，因物喻志，写出诗人自己的感悟。翟万益的咏史诗做得十分拿手，如《与太史公书》：

  “简册束紧凝重的抱负/笔墨掩盖一片楚痛/淡化皇权抑出的烙印/刑刀割出了一片声名/承载着一个时空/冰霜淹渍过的心/穿过了蔑视的胡同/真情的召唤/蝉蜕了死生/荣耀被风雨洗旧了面孔/屈辱跨过世俗的落差/踏上了历史的高峰/辉煌从你指挥的文字里诞生/你屹立的位置/足以让一些不可一世消弥干净/我打开历史的记忆/就会走出一盏不灭的灯/耀眼的光/浇灌着民族精神/只要成功一个精神的舍利子/就会凝固一个民族的魂灵/谁有理由托出畏缩/你就会把答应焚烧成灰烬。”

　　他对司马迁的评价极高，将他喻成精神的“舍利子”和“一盏不灭的灯”，认为司马迁这种抱负从未改变过，在屈辱、蔑视中勇于冲突，终于踏上历史的高峰，这是民族的精神，有了这颗精神的舍利子，什么艰难险阻都不会屈服，都没有理由退缩。这样历史就回到了当下，历史人物的灵魂精神在当下成为凝固一个民族的舍利子，由史及人，由人返史，历史人物的历史价值得到了诗的开掘。

　　搅碎古今巨细，入其兴会。咏史诗要以古比今或以古讽今，必须将古今结合起唱咏，所谓“入其兴会”，正是指眼前景中的历史人物引发诗兴，于是古与今搅碎揉成一体，再反复唱咏，便是有感而发的好诗。

　　在作史者不到处，别生耳目。这话是明人胡震亨评《岳公祠》后的评语，意思是咏史诗要忠于历史本来面，“妙哉不增一语”。如果只是历史的复述，那怎么可以有咏史诗的艺术价值，当下之人评述历史事件、历史人物，总是站在个人的立场，以当下的审美眼光生发之。翟万益不喜复述，总是按自己的性子来写历史的事件，成功处正在“别生耳目”。

　　翟万益的咏史诗《夜过马嵬坡》，侧重点在“香消玉殒，挽救了大唐；无数个男人，平息了风浪。”这是从大唐兴盛的角度发表个人的见解，故“别生耳目”。安史之乱中唐玄宗仓皇而逃，然途中六军不发，玄宗只好处死杨贵妃。“女色祸国”其实并不能解释大唐衰落的原因，诗中最后几句：“一个人，错押在历史的绞架上，一支两性的笔，没有写出半个阳刚。”这个视角比较独特，历史事件，本有许多复杂的因素，将一个人错押在历史的绞架上，只能是偏于一端的看法。作为诗歌艺术，只要将历史事件的意象写得形象生动有暗示性，便是“别生耳目”的好诗。

  寓言诗：言辞犀利，简约精辟

　　寓言诗和寓言一样，都是一种文学的样式。寓言重在讲道理，而寓言诗则用诗的形式，用拟人化的手法寄托事理与含义。翟万益是一个有社会担当的诗人，他看不惯的社会丑恶大都用寓言中的邪恶动物作为描绘的对象，这种对邪恶、腐败的憎恨、愤怒、蔑视之情用寓言诗的形式表达最为得当。

　　写好寓言诗的关键，在于找到描摹对象与托喻事理要义之间的关联点，扣住这一点，加以开掘，翟万益是深知其中之诀窍。他的寓言诗《猫仕鼠国》是这种艺术形式的代表：“为了肚子/应该学狼/只把主人的东西全偷光/第一次受到表扬/第二次受到嘉奖/第三次特等功奖章闪闪发亮/直惹得老鼠们摩拳擦掌/由此提升了鼠国的工作质量。”这里，邪恶成了鼠辈奉行的真理，腐败偷盗的手段更加高明。腐败的鼠辈数量日渐增多，由量变到质变的腐败轨迹清晰，危害巨大。故句子虽平常，讽刺的含义却深刻。

　　讽刺的对象不同，讽刺的手法也各异。寓言诗中有些诗批判的对象是某些攀附权贵、不择手段的奸佞小人。所以，翟万益在诗歌表现手法上，注重这种人在不同阶段不同环境下的心态刻画。例如《螃蟹本纪》描写狂妄自大又不择手段向上爬的那类人，螃蟹的狂妄分三节层层展开。第一层写螃蟹爬过大乌龟的背取得成功，第二层写螃蟹爬过拦路礁石又成功了，只不过这第二次爬得有点波折，是“趔趔趄趄爬过了礁石”；第三层写螃蟹不自量力又肆无忌惮地爬椰子树，这段描写十分精彩：“不远处/有一棵椰子树/正和云朵交谈/螃蟹肆无忌惮地叫道/赶快滚蛋/我是太阳的太子/谁敢阻挠/必死无疑/椰树和云朵谈笑风生/全没有理睬/有了经验的螃蟹/准备爬到椰树之梢/再从另一个侧面爬下去/做一次彻底的征服/鼓努为力/终于到了梢头/椰树感叹地摇了摇头/螃蟹掉到了刚被征服的岩石上/摔得粉身碎骨。”

　　这里对螃蟹狂妄神态的刻划入木三分，对其不自量力的心理活动描写细腻生动，换言之，对螃蟹从狂妄自大不可一世、不自量力、愚昧到摔死的过程一步步道来，曲折摇曳，故这首诗是他寓言诗的精品。

　　寓言诗不同于直白的讽刺诗，总要借助于所喻之象，而且要勇于面对现实，直抒胸臆、直面鞭笞各种丑恶，尤其是社会生活中一些不正之风气。翟万益的寓言诗切中时弊，切中奸佞的丑恶灵魂，不愧是敢于抨击丑陋的勇士。

　　翟万益的诗题材十分宽泛，故也不能仅仅以上述分类来束缚其诗题材的宽度，诗境的深度，以及抨击时势的力量。他的咏物诗虽不多，但仅有的几首咏物诗如《枸杞赋》《徽星》《胡杨赞》都十分有看头，他的其他即景抒情的短章也多有深刻的人生体验与哲理。

　　翟万益的诗中有他的人生境界，也有他追求的理想，更有一些旁人无法知晓的爱情咏叹。故只要认真读他的诗，才能走进其心灵深处，发现一个诗人的有趣灵魂。